文章原文由資深遊戲編輯、製作人 James Mielke 撰寫。作為一位長期跨越新聞與開發兩界的觀察者，他的筆下，有一種既專業又帶著真情的重量。以下為內文：
多年前，在我們相識超過二十年後，板垣伴信（Tomonobu Itagaki）主動更新了他的 Facebook，將我設定為他的「大佬」。他不是開玩笑——就像光頭佬 Vin Diesel 說的那句：「我沒有朋友，只有家人」的感覺，只是更真誠、更安靜。對我來說，這代表了一種深刻的羈絆：板垣先生現在是我的家人。
如今要我寫下這些字仍覺得胸口發疼，這篇文章用字可能不太優雅，但我想趁著這份痛還在，把回憶記下來——至少在悲傷淡化前，在傷口結痂前……對那些認識我名字的人來說，無論你是因為我二十七年來在遊戲界的工作而認識我，請你明白：我失去的不只是朋友，而是如同兄弟般的人。對於一個從小沒有兄弟姐妹的人來說，「兄弟」這個稱呼是我所能給出的最高情感！
初遇《Dead or Alive》
九〇年代的我，是個瘋狂的日本遊戲玩家！那時我超愛 Sega Saturn，幾乎每週都買《Sega Saturn Weekly》這本雜誌！所以當 1997 年，一款名叫《生死格鬥》（Dead or Alive）的奇怪格鬥遊戲登上雜誌時，我立刻在美國紐約的遊戲店入手！
第一次遊玩時，我被它的畫面與 60fps 的流暢打擊驚呆了。那種反擊系統、環境互動的爆炸、甚至角色乳搖的物理模擬（呃……你懂的），都讓它比《VR快打》更野、更暴力，也更貼近當時《鐵拳》的風格。這款遊戲，讓瀕臨破產的 Tecmo（光榮特庫摩前身之一）死裡逃生！
與創作者相遇
幾年後，在我已經進入遊戲媒體圈時，我終於在 E3 2002 見到了這款遊戲的創作者——板垣伴信。他在我的遊戲說明書簽名，那是我們第一次見面。
我對那次活動的細節記不太清楚，畢竟那是二十多年前，一切都太夢幻…但我記得我們談論了《生死格鬥2》（DOA 2）（Dreamcast 版）與《生死格鬥3》（DOA 3，Xbox 版），他也談到 SEGA AM2 團隊如何影響他作品的設計。
那時我在《Electronic Gaming Monthly》（EGM）工作，但不久後我轉到《GMR》雜誌，並在創刊號封面上放上了——《生死格鬥 Xtreme 沙灘排球》（Dead or Alive Xtreme Beach Volleyball）。
東京的初次合作
為了這期 GMR 的沙灘排球封面報導，我飛往東京，在 Tecmo 位於市谷的總部（如今的光榮特庫摩仍在那一帶）採訪板垣先生。那時的他，是那個穿皮衣、戴墨鏡、留長髮的傳奇人物。但有趣的是，他那股氣勢並沒有讓我畏懼。
我們年齡相近（他比我年長三歲），而且他欣賞那些「性格坦率」的人－－身為一個紐約人，我天生就是那樣的啦！
他的外表像搖滾硬漢，但內裡卻是個極度親切的人。他愛用比喻講話——從武士道精神到二戰將領的隱喻——有時多得讓人喘不過氣。但我發現，只要你不拍馬屁、不說假話，他就會尊重你。如果你贏得他的信任，他會把你拉進他的圈子。
因此，我們很快成為真正的朋友了。不只是採訪關係，而是會互訪、會帶家人見面的那種朋友。後來他甚至幫我製作的遊戲《Jupiter & Mars》出過主意。
「那個排球遊戲」的真相
在那次寫雜誌《DOA Xtreme 沙灘排球》的專題中，我給了他很多「誠實」的意見——因為那遊戲，在早期版本時，真的不太行－－鏡頭角度怪、節奏鬆散、玩法像 DEMO，幾乎沒有遊戲循環……我告訴他，這樣下去沒人會想玩。他沒有生氣，只是一邊抽菸、一邊喝苦得要命的黑咖啡，默默做筆記。
最後，我還替那款沙灘排球遊戲的島上商店取了名字——「Zack of All Trades」，他很喜歡這個點子。
我相信那次的建議真的改變了遊戲。雖然題材爭議大，但最終成品確實更完整、更有趣！也正因為這次合作，他再次邀請我參與他下一個更大的項目——那款會改寫動作遊戲歷史的作品。
《忍者外傳》（Ninja Gaiden）的煉獄
當時我還在 GMR 雜誌，他邀我到東京一週試玩早期版本的《忍者外傳》（Ninja Gaiden），不過那一週我差點摔壞他們的電視。
遊戲難得離譜。那關在飛艇上的場景，敵人手持機關槍無限子彈、百發百中。我崩潰地吼：「這誰打得贏？！」他只是笑，拿著筆記本記下我說的每句話。
我建議他讓敵人有「換彈」動作，至少給玩家喘息空間；也請他調整 AI 命中率，否則再多招式都派不上用場。他聽得很認真——這些調整後來都成了最終版的改進之一。
每天測試結束，他總是笑著抽菸、喝咖啡，沒半點不悅。
那段時間，我看見他外表強硬、說話像刀，但其實是那種願意傾聽、願意學習、願意磨到極致的創作者。
一頓豬肉晚餐與真正的信任
在那次《忍者外傳》的試玩週裡，板垣先生有天邀我與他的妻子、女兒一起去一家專賣豬肉的餐廳吃飯。那間店離他家不遠。
那一晚，我確定我們的關係已超越「媒體與開發者」——那是真正的朋友。
之後每次我到東京，他常會帶我去餃子店吃飯、或去喝酒。有一次，他甚至帶我去卡拉OK。那晚他喝了半打威士忌後，整個人像放開的野獸般抓著麥克風嘶吼，音量大得幾乎要炸掉音響。
諷刺的是——他不是唱 Metallica。他唱的是日本老派演歌（Enka），那些十九世紀末的哀愁民謠。那一刻我心想：他真是一個最真實的日本人。
他從不掩飾自己，不做作，不迎合任何人。那就是板垣。
傳奇的「五小時訪談」
我們的訪談成為 Tecmo 公司內部的傳奇。
一般開發者採訪頂多半小時、一小時；但我們——三小時算短的。
後來我為 1UP.com 製作內容專題《戰之藝術（The Art of War）時，訪談更誇張。那時我剛離開 GMR 雜誌，帶著錄音機進公司，Tecmo 的公關助理幾乎每隔兩小時就得跑去便利商店買新的錄音帶。
我們談他的一生、談遊戲哲學、談《忍者外傳》如何從地獄打磨出來。訪談長達五到六個小時。那是他生涯最長的一次公開對談，也成為我日後採訪風格的原點。
那系列文章裡還誕生了網路上的迷因：鐵拳（Tekken）角色保羅（Paul Phoenix）反覆出拳的圖片，被他註解成「hate」「hate」「hate」——全網爆紅！他其實對《鐵拳》沒那麼在意，只是當年 Namco 的行銷人員對《生死格鬥》有些輕蔑，他就決定「開戰」。
結果那段「假對立」成為經典笑談。
「你覺得太容易？」——於是他全改成地獄級
在《生死格鬥4》（Dead or Alive 4）的開發階段，我又回去採訪他。
我直接告訴他：「這遊戲的 AI 太不平衡了。除了對手是宿敵或 Boss 戰以外，其他人都太弱了。這樣不公平，應該每個人都要有挑戰性。」
他聽完記在心裡。結果成品裡——所有角色都變得強得要命，特別是最終 Boss Alpha-152。所以如果你覺得《DOA4》打起來太難，請怪我。
《忍者外傳2》與「特別感謝」
之後他忙於《忍者外傳2（Ninja Gaiden II）》與公司內部的紛爭，雖然我沒太多參與，但他仍在遊戲片尾字幕裡放上了我的名字。
從《生死格鬥 Xtreme 沙灘排球》之後，每一作的 Special Thanks 名單都有我——甚至連 DS 版《忍者外傳：龍劍》（Ninja Gaiden: Dragon Sword）都有…
到了《忍者外傳2》，他還把我未婚妻 Joy 的名字也加進去；到《Devil’s Third》時，更連我與兩個孩子都出現在名單裡。
「22次通關」的惡夢
2008 年，他到舊金山出差。那次我邀他與製作人 岡本義古（Yoshifuru Okamoto） 來我美國三藩市的家烤肉。我想讓當時的未婚妻看我們的名字在《生死格鬥4》片尾，但不巧存檔沒了。
於是板垣先生直接讓岡本開打——要打通全部角色 22 次 才能看到真正結局。
那晚岡本不停抱怨：「這遊戲太難了！」而板垣在一旁笑個不停。
那晚我們笑到眼淚都出來。
告別 TECMO
《忍者外傳2》開發末期，他悄悄告訴我，他要離開 Tecmo，因為公司欠他版稅，他不想再忍。
他準備與微軟合作，成立新團隊——那就是後來的 Valhalla Game Studios。
更令我震驚的是，他邀請我一起去東京共事——參與一款新作，也就是後來的《魔界戰記》（Devil’s Third）。那對我來說像夢一樣。從遊戲記者轉為開發者、與最尊敬的創作者共事——我無比榮幸。
但現實更殘酷。當時我的第一個孩子即將出生。
我知道 Valhalla 的工作風格——吸菸、通宵、睡袋、全年無休；而另一個向我招手的是 水口哲也（Tetsuya Mizuguchi） 的 Q Entertainment，開發音樂遊戲《光之子》（Child of Eden）。
我知道，如果我想陪家人，後者才是唯一選擇。
那是我人生最難的決定。
我猶豫了好幾個月，最後婉拒了板垣，他沒有生氣。
他只是說：「你做了對你最好的決定。」那一刻，我感受到他的胸懷。
後來的路
我最終去了京都的 Q-Games。那裡我創立了 BitSummit——日本最大、全球第二大的獨立遊戲節。
雖然我也常想，如果當年選擇了 Valhalla，人生會怎樣？
但當我回頭看，板垣那條路實在太艱難。《Devil’s Third》經歷重重波折，最終在 Wii U 上推出，評價慘烈，任天堂甚至在幾個月後關閉了它的線上模式。
諷刺的是，那原本是微軟的專案。
但領導層換人後，Kinect 熱潮掀起，若不是體感遊戲、就無法過關。
在那樣的政治漩渦裡，任何創意都會被吞噬。
我有時會想：如果我當時去了，能否幫他調整節奏、避免極端，讓那款遊戲有更好的命運？
但命運沒那麼多「如果」。
最後的十年：離開戰場
《Devil’s Third》發售後，評論慘烈，這些波折最終讓 Valhalla 工作室元氣大傷。
內部紛爭與高層背叛迫使板垣先生離開，他之後成立了 Itagaki Productions，據說仍在籌備新作，甚至找到資金——但誰也沒再看到那款「新遊戲」。
我一直希望那會是他復出的時刻，但命運似乎早有定數。
再次重逢
近十年來，只要我回日本，都會特地抽空去見他。
有次我們在東京郊區見面，他帶我與妻子一起散步，指著林間小道，說那是他童年常跑的地方。
他笑著說自己當年是孩子們的領頭，「總是要去對抗隔壁區的小混混」。
那畫面完全符合他的性格。
他幫我審看《Jupiter & Mars》的日本文案，還協助行銷。
我很榮幸，能在自己開發的遊戲裡把他列入特別感謝。
然而，那天午餐時我已察覺——他不太健康。
他太瘦、太蒼白。
多年抽菸、酗酒的代價早已刻在他身上。
每次擁抱他，都像抱著一件空的皮夾克。
但他仍舊笑著、聊著、關心別人多過自己。
戒酒的日子
大約一年前，我和妻子在東京與他吃飯。
那晚他沒喝酒，只點了烏龍茶，我問他怎麼了？
他笑著說：「醫生不准我喝。肝受不了了。」
然後輕描淡寫地補一句：「所以我戒了。」
就這樣。
這就是他——意志堅定到可怕。
之後我們每次見面，都只喝烏龍茶。
最後的訊息
2025 年 9 月，我準備赴東京參加東京電玩展（TGS），想著要約他吃飯，我傳了訊息給他。
他回覆得很快：「我好高興你傳訊給我！但我現在在醫院，出不去。真可惜，不能一起吃飯。」
我問能否去探望，他回：「謝謝你擔心。可以來，只要提前告訴我就行。」
我答應了。
沒想到，那真是最後一次。
醫院探訪
TGS 結束後，我先去了奈良探望罹癌的姪女。隔天早上，我搭車回東京，心情沈重。
午後，我帶著花去醫院。
在訪客登記表上，我在「與病人關係」一欄寫下：「兄弟」。
他躺在病床上，三個月沒下床。整個人瘦得幾乎透明。
但那天他不痛，也不苦，妻子早一步送來的花就擺在床邊。
我們聊了許久，講工作、講家庭、講孩子。
他說自己正在復健，還想重拾力量、回家、做點新東西。
我知道那是強撐，但我選擇順著他笑。
我移近椅子，讓他能看到我。
那天下午，我就這樣陪著他。
臨走前我說：「如果累了就說，我不想讓你太勉強。」
他點頭：「好吧，我有點累了。」
我收拾東西，輕輕放手在他手臂上。
然後，我終於說出那句話——「我告訴他我愛他，因為我真的愛他。」
他笑著，向我揮手告別。
我走出病房、合上窗簾，心裡有個聲音在問：這是不是最後一次？
失去
回到紐西蘭後，我與妻子經常傳訊給他，問候、陪聊。
他回：「我也很高興見到你，Milky。我會努力復健，快點出院。」
幾天後，我再傳：「希望你不覺得孤單。」
他回：「我在努力復健！」
然後——就沒有然後了。
一位朋友用他的帳號傳訊給我：「板垣已經離開了。」
那天我走在威靈頓市區街頭，腳步一頓，整個人像被掏空。
兄弟
人們記得的板垣，是皮衣、墨鏡與狂妄！
但我想讓大家知道——那只是表面。
他其實是這世上最善良的人之一，當然他也有缺點，但他忠誠、慷慨、真誠。
他從不求回報，只是一味給予。
他教會我如何用對話發掘靈魂，
教我該如何成為「Milky」，那是他替我取的綽號。
他讓我的採訪、我的職涯、甚至我的人生，都開出新的分支。
他敬重前輩鈴木裕（Yu Suzuki），常提起 SEGA AM2 如何在《生死格鬥》早期幫他熟悉 Model 2 硬體。
他稱鈴木為「前輩」，永遠帶著敬意。
他與團隊七天工作、每天十八小時，吸著二手煙打造出《忍者外傳 黑》（Ninja Gaiden Black）與《生死格鬥4》。
十年間，他帶領 Team Ninja 完成了：《生死格鬥3》、《Ultimate》、《4》、《忍者外傳》、《黑之章》、《2》、兩款《沙灘排球》以及《忍者外傳：龍劍》，十年九作。
在那個還沒有 Unreal Engine 這種開放引擎的年代，這是不可思議的成就！
也許就是這樣的強度耗盡了他！但如果能換來更多時間與這個兄弟相處——我寧願他少做幾款遊戲。
結語
那個午後的探訪，是我們最後的對話。
我沒有遺憾，因為我說出了那句話。
我失去了最親的朋友、兄弟、戰友。
但他活得徹底、自由、毫無保留。
他把一切都留給了這個世界。
願你的靈魂安息，兄弟。
我們終有一天，會再見。
撰文者 James Mielke，是遊戲界的資深人物，擁有超過二十年的業界經驗。他曾任《Electronic Gaming Monthly》雜誌與 1UP.com 遊戲網站（已被 IGN 收購）主編，後轉向遊戲開發領域，先後於日本的 Q Entertainment 與 Q-Games 擔任製作人，並聯合創立遊戲工作室 Tigertron。他同時也是日本最大獨立遊戲節 BitSummit 的聯合創辦人兼創意總監。
網絡寫手 Dr.M
業內資深 IT 人，亦是一名從業超過十年的網絡寫手。曾在世紀初為數本實體雜誌擔任執行主編，後期在網絡上擔任各大著名網站幕後寫手，寫作領域包含電競、電腦、科技、汽車、遊戲甚至賽馬。曾在數家遊戲公司任職經營社群與發行推廣業務，還喜歡折騰老電腦。
